青布小轿停在岑家小院门口时,暮色已然四合。街坊邻居的炊烟次第升起,空气中浮动着饭菜的温暖香气。
青灰色的街道上只有零星早起的贩夫走卒,车轮轧过石板路的声响沉闷而遥远。无人相送,甚至无人注目,仿佛他只是从某处做客归来。
身上是太子府备下的普通棉布衣裳,料子细软,颜色是毫无特点的青色,恰好融进这清晨的萧索里。
他没有立刻朝家的方向走,而是在巷口站了片刻。
推开自家院门时,木轴发出的“吱呀”声比他记忆中更显干涩。院中的景象扑面而来:堆积的柴垛,磨损的石磨,晾晒的旧衣,角落未扫净的鸡粪痕迹。
“哐当!”
斧头脱手砸在地上,弹跳了一下,躺在泥灰里。
“老……老二?!”
声音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,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。
灶房边的岑老汉也愕然抬起头,浑浊的老眼聚焦在门口的身影上,手里的野菜掉回盆中,溅起几点水花。他张着嘴,喉咙里“嗬嗬”响了两声,却没发出完整的音节。
岑老大已经冲了过来,带着一股汗味和热气,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岑琢的双臂,力道大得惊人。他上下下地打量,眼睛像是黏在了弟弟脸上、身上,仿佛要透过那层青色布料,检查底下是否完好无损。
“真……真是你?他们放你出来了?没事?啊?没事吧?”问题一个接一个,语无伦次,眼眶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。
岑琢任由他抓着,手臂传来微微的痛感。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个极淡的、带着宽慰意味的笑,声音平稳,甚至刻意放软了些:“大哥,是我。没事了,一场误会,查清楚就放我回来了。”
这时,岑老汉也踉跄着扑了过来,枯瘦的手抓住岑琢的衣袖,老泪已然纵横,嘴唇哆嗦着,反复只念叨那四个字:“回来就好……回来就好……”
岑琢垂下眼帘,避开父亲眼中那过于汹涌、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激动。他抬起没被抓住的那只手,轻轻拍了拍父亲青筋凸起的手背,动作有些生疏,却足够表达安抚。“爹,让您和大哥担心了。”
接下来的时间,他被一种近乎笨拙的热情包围。岑老大忙不迭地去烧热水,嘴里念叨着“洗洗晦气”;岑老汉则颤巍巍地翻箱倒柜,找出小半块不知存了多久、舍不得吃的腊肉,非要加菜。岑琢几次想帮忙,都被用力按回凳子上。“你坐着!歇着!”口气是不容置疑的。
“许是……朝廷规矩。”岑琢避开他们探究的视线,声音有些低哑,“我有些累,想先歇歇。”
“对对对,歇歇!”岑老汉连忙道,“老大,快去打水,让老二洗洗晦气!今晚咱家好好吃顿饭,给老二接风洗尘!”
晚饭简单却丰盛,是岑老汉和岑老大忙活了半下午的成果。席间,两人絮絮叨叨地问了许多,牢饭可吃得下?同牢房的有没有欺侮人?出来时可有人为难?
岑琢一一简短作答,只挑能说的说,语气平淡。
岑大和岑老汉早习惯了老二沉默寡言的模样,倒也不觉得奇怪。
岑老大几杯浊酒下肚,话多了起来,唏嘘道:“你出来就好,你是不知道,这些天,咱这条街上也不太平。”
岑琢抬眼看他。
“就那个常在各处戏班子串场的旦角,商闻,你应当也听过他名头,唱得极好的那个,”岑老大叹气,“前些日子不知怎么,被个贵人看中,硬生生从戏班子里带走了。唉,多好一个人,看着冷冰冰的,其实心善,以前在码头卸妆时,常给那些扛活的苦哈哈们留些热茶点心。这下……也不知是福是祸。”
岑琢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。
这世道!”岑老大又灌了一口酒,脸上泛起红晕,开始骂骂咧咧,“那些有权有势的,就没几个好东西!强抢民……咳咳,”他到底没敢说出那个词,含糊过去,“也就听说太子殿下还算公正,今日不是还把兵部武大人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子给抓了么?该!那种祸害!”
岑琢垂着眼,盯着碗中清亮的酒液,仿佛能映出那人似笑非笑、或慵懒或威严的脸。公正?他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,快得抓不住。他没接话,只是沉默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喉间一片辛辣。
夜深人静。
岑琢躺回自己那间狭窄却熟悉的屋子,身下是硬板床,鼻尖是家中陈旧木柜与干净被褥混合的气息。明明是归家,他却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与不惯。东宫静思斋那过于宽大柔软的床榻,那总是萦绕不去的淡淡冷香,甚至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,竟在对比之下变得清晰起来。他皱了皱眉,闭上眼。
黑暗很快侵袭。
意识昏沉间,却有一双手,带着熟悉的微凉与柔软,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。
“岑郎……”
声音很低,带着气音,像羽毛搔刮耳膜,熟悉到令人心悸。他想偏头,想看清,但那手固定住了他的脸颊。然后,微凉而柔软的、带着某种清甜香气的唇瓣,覆了上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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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是试探,是径直的侵入。
湿滑的舌尖撬开他因惊愕而微张的牙关,蛮横地纠缠上来,卷走他所有的气息与思考能力。
那触感太过真实,太过鲜明,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,瞬间点燃了他竭力压抑在冰层下的、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某种东西。燥热从小腹窜起,席卷四肢百骸。他仿佛被拖入温热的深海,无力挣扎,也不想挣扎。黑暗中,视觉被剥夺,其他感官却敏锐到可怕。唇舌交缠的水声,近在耳畔的细微喘息,那双手在他身上游走时带来的战栗……所有的克制,所有的冷静,所有的算计,在这纯粹感官的洪流中被冲得七零八落。他试图抓住什么,手指陷入散落的、冰凉顺滑的发丝间,鼻端是越来越浓郁的、令人眩晕的冷香……
岑琢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,胸口剧烈起伏,如同离水的鱼。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中衣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。窗外天色仍是沉沉的墨蓝,离黎明尚有一段时间。
他掀开薄被,赤脚下床。
初春石板地的寒意瞬间从脚心直窜上来,让他打了个冷颤,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。他径直走到院中,角落那口储水的大缸盖着木盖。他一把掀开,月光下,缸内水面映出他模糊扭曲的倒影,和自己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。
没有犹豫,他俯身,双臂发力,将小半缸冰冷的井水猛地泼向自己。
“哗啦——!”
刺骨的寒凉兜头罩下,瞬间浇灭了皮肤下残存的燥热,也仿佛将那些绮靡荒谬的画面一并冲刷干净。水珠顺着发梢、下颌、脖颈不断滚落,单薄的中衣彻底湿透,紧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清瘦却线条分明的躯体。岑老大因着昨日高兴,又多喝了几杯,起得比平日稍晚。他揉着惺忪睡眼推开房门,却见弟弟只穿着单薄的中衣,浑身湿透地站在清冷的晨光里,沉默地打着一套看不出名堂、却拳脚生风的拳法。水珠顺着他乌黑的发梢、清晰的下颌线不断滴落,贴身的布料勾勒出流畅而蕴藏着力量的肌肉线条。
“老二?你……你这是做什么?大清早的,仔细冻着!”岑老大愕然问道。
岑琢没有停,拳风似乎更凌厉了些,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:“无妨。”
几日后,周念州再次前往东宫,向仍在禁足中的太子文远禀报一些无关紧要的公务——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例行公事。回程时,他沿着宫内僻静的夹道低头疾行,心中还在梳理方才殿下的寥寥数语背后可能隐藏的深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