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冽俊容错愕:“……年关?”
今日腊月初九,年关,一个月不到了。
依照这里和凌黛城的距离,那么明日或者后日,她就得动身出发。
很快,沈冽把自己的失落安抚好:“阿梨,我陪你去。”
夏昭衣面露愧疚:“你千里迢迢过来,我不想将你独自留在这,我的确是想让你陪我一并去的……没有提前征求你意见,擅自替你做主了。”
沈冽欣然雀跃:“不,你将我放入你的计划中,阿梨,我很开心。”
夏昭衣笑起来,凑近他:“英武威猛的沈大将军,你是不是傻?”
沈冽就势将她的腰搂过去,结实的胳膊将她连同大氅一起拥紧在怀,漆黑双眸点起一把幽火,锁住她的眼睛。
“阿梨,你聪慧,你觉得中原还要乱多久?我不想再与你分开了,我想长久留在北境,陪在你左右。”
他的话,令二人之间聚少离多的酸楚在夏昭衣心间弥漫,低柔道:“……其实你也清楚的,这还要很久很久,中原疆域辽阔,赶路都以月为计,兵马调度更费周章。他们小打小闹尚好,若要到一决胜负的生死之战,还得算上两边数百个谋士你拉我扯,动辄经年。”
沈冽道:“那,你算一算,粗糙算个,随便算个,哪怕是假的,让我有个数。”
夏昭衣失笑:“你不是不爱信这个么。”
“你算的,我信。”
夏昭衣笑道:“这话我替你保密,我们别让沈谙知道。”
沈冽忍俊不禁,低头深深吻在她的眉心上。
沈冽这半年一直在收地,清剿了整个古槐平原以北的州省。
关宁行军全军覆没,李氏铁骑丢盔卸甲,还活着的残余彻底散作流民,隐入市井或乡野,再难成气候。
除却他们,这么多州省里还有大大小小,各种已成形的地方军镇,或乡勇绿林。
很多都是宋致易这些年无力摆平的,沈冽等于将他遗留的烂摊子全部收拾了一遍。
这次为了与夏昭衣多厮磨时日,沈冽特意提前出发,结果途中收到汪固的信,于是,沈冽绕去至屠的糖瓜城带人。
至屠实在是太大,他特意提前的时间,远远补不上绕进至屠的路程周折。
行程被打断,难得与她相聚的时日被砍去一半,沈冽虽不表,但心里很难受。
现在,夏昭衣要他一起去凌黛城,这途中,二人必是形影不离的。
沈冽很好哄,夏昭衣哄他,他自己也哄自己。
但还有惊喜。
沿着湖畔一直走到星雪湖最平坦的长滩时,夏昭衣解下马背后面的两个大包裹。
沈冽以为是她行军作战的物什,她忘了解下,不想却是一顶帐篷和取暖之物。
夏昭衣抖开厚毡,冲他笑道:“此处地势高阔,潮信侵扰不得。今夜星子清朗,云薄风静,宜枕湖光。”
她还变戏法似的,拿出一盏暖炉,塞入沈冽手中:“我已习惯了塞北苦寒,这东西今夜借沈公子暖身。”
沈冽被她这话一激,挑眉道:“阿梨,我身躯一直比你暖。”
“……”
而后,沈冽也似是变戏法一般,从坐骑的包袱上取下一个精致的暖手壶。
壶身用整块羊脂玉掏膛琢成,壶口内壁打磨得薄,如卵膜蚕壳,对光可视其内澄水微漾。
壶体的浮雕极浅,桃林灼灼,巧取天然矿色,雕出桃粉林翠、土墨溪蓝,其上纹路勾边,细过秋毫,画艺工艺双绝,巧夺天工。
整个小壶非常趁手,造型易于把握,刚好够夏昭衣掌心包拢的大小。
“真好看。”夏昭衣接来,壶盖钮座藏有乾坤,壶底也有特制机括,她是这方面的行家,一下便知这设计的精妙,乃用来防炭火热水外溢。
细嗅有熟悉清香,正是沈冽惯用的杜若调香。
粗壮的手臂伸来,再度将她拥住:“可饿了?”
夏昭衣点头:“有点,不过我有备而来,带了食物,你呢,饿不饿?”
沈冽笑:“我也带了。”
他也是有备而来,但他没有想到,她还带了帐篷,竟有在此夜宿之意。
“你去吃东西,我来搭帐篷,”沈冽在她的鼻尖上吻了一下,“我也很能抗寒的,夏将军。”
不仅能抗寒,沈冽干活也利索,很快支好帐篷。
夏昭衣在附近生火,并在篝火旁铺了毛毡软毯,而后她跑去湖边打鱼。
待她提着鱼篓回来,发现沈冽在篝火上搭建了好几个木架,可以同时烧两锅水,烤上好几盘食物。
夏昭衣带回来的鱼篓被沈冽提走,烤了两条,煮了三条,鱼肉被捣碎,白色的汤汁鲜香醇厚。
他们坐在火堆旁,继续谈天说地。
说话的气息吐着白烟,在空中汇作一团。因怕夏昭衣冷,沈冽还不时用手指去摩挲她的手背。
二人坐到很晚,并肩依偎天地间,无话不谈。远处星子清澈,湖光明净,四野的寒山都似敛了锋棱,在天边化为温柔浪漫的底色。
隔日快午时,他们才骑马回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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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沈冽长途跋涉,夏昭衣将原定要出发去凌黛城的日期,往后推迟到腊月十三。
她统兵这么久以来,很少更改行动时间,甚至还推迟这么多日。
她没有多提,但架不住左右的人有意无意把这事说到沈冽跟前。
沈冽听在耳中,脸上不表,心里美滋滋。
腊月十三的凌晨,还未到辰时,他们便出发了,伪装成一路商队。
自去年清泉镇被夏家军摧毁后,整个清泉镇彻底颓废,一片死寂,
通往鹰星堡口和凌黛城的商路上人烟稀少,走上几十里才能见到一两队规模很大的商队和赶路人。
这些大商队由好多从四面八方过来的小商队组成,七拼八凑,抱团求存。
夏昭衣的商队也被他们当成这样一支商队。
野宿霜原时,偶有其他商队携酒来访,都由石白锦和李新芽过去交涉欢迎。
她们两个的脑子都活络,话术也练得极好,简单几句话,能套出很多有用的消息。
对于北元人而言,近来最轰动的,便是伍维利被处死一事。
但何止北元,对于至屠来说,这样一个混进杨柳楼高层的人竟是北元细作,所有至屠人都接受不了。
伍维利死得很惨。
沈冽将他带来后,夏昭衣又差人将他连夜送去欧阳隽那。
欧阳隽这段时间都在兰泽城附近,他手底下有几名执令比张稷还要冷酷。
伍维利被当众处以凌迟后,一名执令还下令将他的尸块以弓箭绑缚,射向易书荣所在的营地外栏。
头颅被装在包袱里,也射了过去。
石白锦和李新芽听到这些,脸色惨白,回来说给夏昭衣听。
夏昭衣在将伍维利送出去时,知道欧阳隽那边必不会轻饶他,但没想到会如此酷烈。
不过,她认可。
待沈冽带人巡防回来,夏昭衣将这些告诉他。
沈冽道:“残忍,但是有用,一石二鸟。”
夏昭衣笑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的,欧阳将军此举,一来杀鸡儆猴,让那些细作汉奸们看仔细下场。二来,这是一招很妙的离间计,正好帮了我们一把。”
伍维利是尚台宇的人,这三十年一直帮尚台宇做事。
但是现在,欧阳隽把伍维利的尸身碎乱,拿去霍霍易书荣了。
易书荣和尚台宇作为北元最富有且权势滔天的天骄贵胄,一直以来便互看不顺眼。
夏昭衣在去年捣毁尚台宇的飞鸟传讯系统后,易书荣不仅将尚台宇一顿臭骂,还直接告去了北元皇帝尚台真理那。
这一年的北联家族联盟军,易书荣和尚台宇是出钱出兵最多的两家,夏昭衣人为制造了不少事件,让他们彼此越发仇视。
比如在两家兵马同时在场的情况下,只死咬着易书荣的兵马不放。
又比如,确认好尚台宇的兵马驻扎营地后,追着易书荣的兵马过去,顺便把尚台宇的兵马也给收拾了。
两家矛盾越来越深,欧阳隽这一次,必将再度加深他们的矛盾。
刚好,这事也给了夏昭衣灵感。
于是乎,第二天启程后遇到其他商队,李新芽和石白锦的嘴巴不再闲着,她们各自带了一个小队,逢人便嘴碎,称伍维利死得如何如何惨,易书荣如何如何生气。
不仅嘴碎,还演戏。
李新芽和石白锦各为一派,一个支持易书荣,一个喜欢尚台宇,两边互骂。
一个责怪尚台宇将至屠灭得太狠,现在烂摊子得让易书荣一起来收拾。
一个反骂易书荣也不是好人,当年夏昭衣是他杀害的,结果夏昭衣的亲妹妹阿梨一出手,却把尚台宇的清泉镇和鹰星堡口给毁了。
一个回嘴,称易书荣也没有好到哪儿去,阿梨又不是只针对尚台宇,兰泽城死了那么多贵族,易书荣的父亲和长姐全被杀害了,至少尚台宇的凌黛城还在。
她们互相指责,言语煽动能力极强,吵凶了还要动手,被旁人拉扯开。
就这样,一路闹腾,一路散播,在腊月二十六日这天,她们终于到了凌黛城。
清泉镇被毁,凌黛城的物资调度虽另有商路,但变得非常曲折,运输障碍极大,许多地方需要重新开山劈道,尚台宇的王妃赤玉,亲自北上,前去督工。
尚台宇在下半年的几个月时间里,一直都在凌黛城王府中。
他的王府极其辉煌,堪比皇宫,为防兰泽城事件重演,尚台宇加了一道又一道防护,整个王府遍布机关,巡防人员密集,全是身高六七尺的壮汉。
尚台宇也不想一直这样窝囊地缩在王府里,但他年初被气到吐血晕厥,这一年下来,前线战况频传,无一能让他振奋的好消息,加之他快要五十岁,身体远不如从前,他几次想要率兵披甲,都被现实打败。
又逢年关,王府格外热闹,好多贵妇来拜见,想说一说尚台宇的子女们的婚事。
赤玉虽不在王府,但尚台宇不缺女人,这些贵妇的拜访,都交由两个侧王妃应酬。
尚台宇的子女们不多,年中的时候谈妥了两桩姻缘,婚事到明年开春再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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尚台金妮的婚事也在谈了,尚台金妮不同意,非要自己去选夫君,还说要摆一个比武招婿。
尚台宇也不同意,当前局势不好,他并不想兴师动众。
父女之间一来二去,冲突渐深,次数说多了,尚台宇对这个最宠爱的女儿大发雷霆,将她赶去禁闭。
上一次关尚台金妮禁闭的人是赤玉王妃,才关了十天。
这次尚台宇没说关多久,但新年在即,尚台金妮不服,每日在屋内大吼大叫,并且在朋友的帮助下,偷偷逃出去两次。
第三次,盛怒之下的尚台宇为了惩戒她,令人将她押去围猎场旁的暗牢。
这座暗牢里关押着的都是汉人,大部分是至屠人,少部分来自汉人的其他州省。
不过现在,这座暗牢几乎是空的。
该杀的都已经杀光了,“新鲜”的还没有补充进来。
典狱长接到命令后吓坏了,第一时间挑选出相对来说最好的牢房,令人收拾整理干净,锦绣罗布贴墙铺地,被褥软枕都是新购置的,还将所有狱卒们的妻女都喊来,专司伺候尚台金妮。
在物资匮乏的这两年,这些东西极其昂贵,依然还是汉人的货,却是从探州和潘余、宁泗之间的自南走廊运到贺川,再从贺川运到北境。兜兜绕绕的路线,是原来的十倍,价格也翻涨十倍。
不过尚台金妮自小养尊处优,她完全瞧不上,反而恨父王糟践自己。
在腊月二十四日这一晚,尚台金妮的那些朋友又凭着义气二字,不顾家人们的阻拦,偷偷赶来救她。
但这一次,尚台宇不再姑息纵容。
尚台金妮的这些好友直接被围猎场的守卫们射杀,剩下两个负伤者,保护完好无虞的尚台金妮逃跑。
三人消失,守卫们铺天盖地地搜寻两日,未能找到。
实际上,他们三人并未跑远,而是跑进了相隔只有三里路的白音苏尔石塔。
也就是凶名赫赫的常言王的珍藏宝室。
这里的守卫反倒没那么森严,因为平日敢来这里的人不多。
寒殿的石门紧闭,石门外头的空地通向三处廊道,主廊道上立着十个守卫。左右两边延伸出去的廊道幽深阴暗,采光极差。
尚台金妮带着两个同伴藏在了西北廊道通往后院的一间暗室中。
两个同伴的伤势很重,两日过去,恶化严重。
尚台金妮去后面偷窃食物和水来照顾他们。
两个同伴不想死,央求她送他们回去,尚台金妮不肯。
她想让尚台宇看到她的态度,不想就这样草草被送去结婚。
她安慰两个同伴,让他们再忍耐几日,等尚台宇急疯了,她回去后才好开条件保他们一命。
就这样,他们熬到了腊月二十七。
一个同伴疼得受不了了,哭着求尚台金妮让他们回去。
尚台金妮一声不吭,盘腿坐在一旁,眉眼不耐。
“公主,”同伴再三哭道,“我想回家,我担心我阿爸阿妈,我怕他们被王爷迁怒。”
“你放屁,我父王再凶悍暴躁,他心底也是有数的,你们忽兰姓氏,我父王不会动。”
“可是我好痛!公主,看在我们冒死救你,让你重获自由的份上,求你了。若是你不想带我们回去,那你可以为我们去找守卫吗,让守卫过来将我们带走,你藏起来。”
“痛也给我忍着!”尚台金妮厌恶地起身,“你们是冒死救我了,这几日我便没有好好照顾你们吗?我贵为公主,我为你们去偷水偷粮,我也在为你们做事!休要再给我哭哭啼啼!不然我杀了你们!”
怕被发现,他们争执的声音很轻。
尚台金妮越想越觉得胸闷:“我出去走走!”
步出暗室,尚台金妮的眼泪簌簌滚落。
她一面恨父王不讲道理,一面恨赤玉先软禁她,开了先河,又恨父王那几个侧妃,她们使坏,想要将她嫁给阿猫阿狗。
就这样哭着,走着,尚台金妮完全没发现,寒殿发生了改变。
尤其是寒殿正廊道出去的缓冲大厅,那些守卫都被人放倒了,一刀割喉,手法凌厉。
她哭得尽量小心,但还是被两个不速之客听到。
两个不速之客,正是二十六日晚,抵达凌黛城城郊的夏昭衣和沈冽。
夏昭衣低声说道:“似乎是个小姑娘,我去看看?”
沈冽道:“我随你去。”
他们今天最先去的,是围猎场旁的那座暗牢,也是整个凌黛城规模最大的牢笼。
结果发现,那暗牢里几乎没人。
想也是,凌黛城的物资一直匮乏,七成依赖清泉镇。如今清泉镇被毁,那些浪费粮食的嘴,尚台宇不会留。
不过凌黛城里的汉人依然很多,大多都强制为奴,被囚禁在贵族府邸的后院里。
现在这个在哭的小姑娘,夏昭衣的第一反应便在想是不是汉人。
但当她和沈冽悄然靠近那小姑娘时,发现这不是小姑娘,跟现在的她年龄相仿。
且她和沈冽到时,刚好听到她抽泣低语,自称“公主”,并痛骂“父王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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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昭衣和沈冽在黑暗里无声对望。
沈冽在等夏昭衣的安排。
夏昭衣的眼神微微黯淡,而后骤闪过一丝狠厉的光。
她抬眸看着沈冽,顿了顿,凑到他耳边用气音嘀咕。
吐息很柔,轻轻喷在沈冽的耳廓上,沈冽喜欢这种酥麻。
“好,”沈冽小声道,“我都听你的。”
尚台金妮没哭多久,她不喜欢软弱的人,自己的软弱也不允许。
肚子又饿了,她打算去后面再找点吃的。
跟以往一样,她在出石塔后门前,先在角落里躲一会儿,悄然观察。
等着等着,尚台金妮终于发现古怪。
她从角落里走出,谨慎看着四周。